在没有普通话的时代,「官话」是怎么玩的?
以前没有普通话,人们怎么沟通的?看过一篇文章说光绪召见康有为(广东人),听他的长篇大论一句话都听不懂。那个时候也没有新闻联播看,也学不了普通话,现在一些广东福建老人都不会说普通话,人们出远门怎么沟通呢?今天,历史君就和大家来聊聊这个话题。
古代没有普通话,但有官话。
没有声音类资料可供复制,语音的传承,在古代主要依赖图书与口耳。哪一种语音能够成为官话,主要取决于谁在人际交往中拥有的权力最大。一般来说,这个谁就是皇帝,皇帝选择在哪里建都、选择在哪里生活,哪里的的语音就大概率会成为那个时代的官话。
先秦的雅言,大体相当于一种以当时周天子所在的镐京、洛邑地区发音为基准的书面语。孔子周游列国,依赖的就是雅言。因为没有语音保存工具,雅言传播出去后,会与传播者及接受者的地域口音发生结合,产生一些变化。到了两汉,朝廷的通用语雅言,就变成了皇帝所在的长安与洛阳地区的口音了。
图:中国第一部辞书《尔雅》,接近雅言之意
东晋的皇帝与贵族集体南迁至金陵,他们带去的洛语与金陵方言发音结合到一起,形成了金陵雅音。之后的宋齐梁陈四个朝代,朝堂之上都用金陵雅音。读书人想要去金陵做官,生意人想要去金陵发财,佛教徒想要去金陵传教,都要学着说金陵雅音。同期的北方,则因胡汉交融产生了另一种中原雅音。
隋朝统一中国后,两种雅音的存在很自然地给上层社会的交流造成了困扰,于是就有了公元601年的长安论韵会议,以陆法言为首的8位语言学者讨论出了中国第一部韵书《切韵》,将金陵雅言与中原雅言折中兼顾起来,成为一种新的中原正音。隋唐之人读书做官、吟诗作赋,一度以这种口音为准。但《切韵》的折中做法,与现实中唐朝皇帝所在的关中秦音存在一定差距,所以在唐朝中后期,又出现了修正版的《韵英》《考声切韵》,以关中秦音为唐朝的口语标准音。
五代与北宋的政治中心首推开封,次为洛阳。皇帝在哪里,标准音自然也在哪里,河洛方言成了当时中原正音的基础。南宋偏安江南,也仍以赵家皇室和南迁士大夫惯用的中原正音作为朝廷的通用语言,陆游曾感慨中原唯洛阳得天下之中,语音最正,大约杭州的正音已与当地的吴语产生了某种结合,才使得陆游有这种感触。在金人统治的北方,中原正音与胡语结合,产生了另一个通用语言分支。
元朝曾尝试全面推行蒙古话,未果。元朝中期出现的《中原音韵》,大体是以大都话为基础,也就是以元朝皇帝所在的北京地区的发音为准。朱元璋建都南京,推广《洪武正韵》,自然是以朱熟悉的江淮方言为基础。朱棣迁都北京,将数十万南京人一并驱赶北上,改变了北京的人口结构与语音结构,这种新北京话,也就成了新的官话。清朝入关后,一开始要求朝堂之上必须使用满语,但不久之后也全面换成了明朝的北京官话,不过,这种官话中掺入了不少满语元素(比如罢了)。
图:洪武正韵内文序言
清朝中期,由雍正发起,曾有过一场持续了大约80年之久的官话推广运动。推广的原因是雍正发现自己听不懂福建、广东等地官员说话,于是要求两省设立正音书院,教两省官员学说标准官话,不能说标准官话者,不许参加科举考试。这场推广工作持续到嘉庆时代,但收效甚微。
官话的主要服务对象,是皇帝及官僚士绅系统,旨在便利他们之间的沟通。这也是帝制时代制定标准音的主要动力所在,以皇帝所在主要活动区域的方言为官话基础,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到了晚清,知识分子的现代国家意识觉醒,才开始变官话为国音。但在标准音的选定上,南北学者产生了巨大的分歧,出现了北音派和南音派。北音派主张以北京话为标准音,南音派主张以南京话为标准音。
进入民国后,新政权成立了读音统一会,由19省代表每省一票,服从多数、逐字审音的方式,确定了6500多个汉字的标准读音,称之为国音。但这种国音需要民众从头学习,语言学家赵元任的评价是:这种给四亿、五亿或者六亿人定出的国语,竟只有我一个人在说。于是,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又推出了新国音方案,该方案以现代的北平音为标准音。
其实,无论是哪种普通话方案,其最终能否被全面推广,成为全民普及通用的语音,主要取决于是否有合适的手段,将这种语音直观地推送到民众耳边。这也是为什么普通话的普及,会与广播、电视的普及高度同步。经济发展与科技进步,才是普通话最得力的推手。
图:1912年,孙中山在香港总督府
回到文首的问题。在没有普通话的帝制时代,官绅与读书人需要学习官话;普通民众大多没有学习官话的途径,也没有出远门的机会。如果必须要出远门,最好掌握基本的文字书写能力,如果不会说官话,也不掌握文字书写能力,那必然是困难重重事实上,即便到了民国,孙中山、蒋介石这样的政界核心人物,也会因为没有普通话可用,而在信息传递上陷入困境。
孙中山生于广东省香山县翠亨村,幼时说的是粤语。13岁到夏威夷,开始说英语。回国后从事政治活动,又学会了官话。据张永福回忆,孙平时讲话多用广东方言或国语,对于英文,不轻易出口,演说时,亦不讲英语。1912年元旦,孙宣誓就任临时大总统,是用粤语发表的演讲,据参加典礼的戢翼翘回忆,他对演讲的内容根本听不懂。这大约说明,孙的官话水平比较有限,不足以应付这种大场面。
孙的官话水平如何,可以听一听下面这段孙的录音。音频内容为诸君:我们大家是中国的人。我们知道中国几千年来,是世界上头一等的强国,文字较长,就不全文转载了。
蒋介石一生说话,都带着浓重的宁波方言(奉化方言)口音,学习新国音对他而言有不小的难度。蒋的宁波话演讲,常让听者一头雾水。抗战时期流亡大后方的学生韦晓萍,听过蒋的演讲,她说:
第二天报上刊出讲话全文,韦晓萍才知道,蒋讲的是抗战时期青年人应有的责任和努力方向。
在四川参加过游干班的黄开仁也回忆,蒋给学员训话时,讲话是用奉化口音,我们不太听得懂,最后由班主任王旭夫补充重述一遍。听蒋演讲,实在是一个辛苦活。具体情形,可参考下面这段蒋的讲话录音:
不止演讲,平常对话中,蒋的口音也常常让人难以理解。蒋任黄埔军校校长时,常找学生单独谈话。据郑洞国回忆:
1944年,蒋到南开中学参加校庆,当时还是学生的唐贤可,正好见到张伯苓送蒋出来。唐回忆说,蒋介石的奉化口音我听不懂。
这种语言障碍,有时候会影响到公务的处理。有传言称,1933年,蒋打算起用被免职的徐庭瑶。会面时,徐一再解释之前领兵失利的原因,蒋用宁波话怒斥他强辩,徐错听为枪毙,吓得不轻。还有传言称,抗战时期,蒋给顾祝同交代任务,对话务员说要顾总司令电话,结果接电话的是朱绍良,原来话务员把宁波话的顾错听成了朱。这些传言未必真实,但会有这样的传言,自然是因为众人都觉得蒋的宁波话难懂,这也是他身边有常有奉化籍工作人员的原因之一。
附带一提,蒋介石骂人的口头禅,并不是娘希匹。
娘希匹之说,出自唐人的长篇小说《金陵春梦》。该书极爱让蒋介石使用娘希匹一词,凡描述蒋介石发怒处,皆可见到娘希匹的身影,受其影响,许多影视剧也有类似情节。而据研究宁波方言的周志锋考据,希匹二字,是一个很粗俗的、宁波人个个心知肚明而口里一般不说的方言词。
图:蒋介石与他极为痛恨的史迪威合影
按说,蒋是宁波人,娘希匹是宁波的粗鄙骂人话,唐人在书中让蒋骂娘希匹,似乎也很顺理成章。但据蒋身边的工作人员回忆,蒋最经常使用的是当时的国骂混蛋,而不是娘希匹。比如:
其实,这是一件很容易理解的事情。无论什么时代,无论是谁,只要是离开了家乡出来闯荡,都会很自然地投入国骂的怀抱,而不会继续使用家乡土骂。因为别人听不懂的土骂(比如希匹),是毫无杀伤力的,也是毫无意义的。走出宁波奉化的蒋介石,身边有宁波奉化籍工作人员,但更多被他痛骂的对象,肯定听不懂娘希匹。
皇帝早就没有了,娘希匹成不了官话。蒋介石必须使用混蛋之类的国骂,才能切实传递自己的情绪。
参考资料
①《汉字汉语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
②邵铭煌:《孙中山影音档案与政治宣传之探究》。
③陈蕴茜:《崇拜与记忆 孙中山符号的建构与传播》, 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
④周志锋:《娘希匹小考》,语文出版社,2012年。
⑤韦晓萍:《联合斗争坚持胜利》,《鱼峰文史(第13辑)》,1995年。
⑥黄开仁:《回忆解放前夕游干班受训经过》,《蒲江文史资料选辑 (第7辑)》,1993年。
⑦郑洞国:《我的戎马生:郑洞国回忆录》,东方出版社,2012年。
⑧唐贤可:《怀念张伯苓校长》,《张伯苓纪念文集》,1986年。
⑨言九林:《蒋介石骂人的口头禅,并不是娘希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