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找回失踪的孩子,父亲偷偷给绑匪送钱,警

天下奇闻 2023-03-27 11:03www.nkfx.cn天下奇闻

最近网上有个女人的名字特别火人贩「梅姨」。

这个女人在3年内参与拐卖9名儿童,微博上流传着她的画像,2.9亿人看过。但经过了一个月的全民追捕,梅姨仍未落网。

如今再搜索梅姨这两个字,马上就会出现这个问题科技这么发达,为什么还是抓不到人贩子?

刑警赵赶鹅也无法解答疑惑,直到他遇见了重案队出名的混蛋探长张大鹏。

在一次梳理未破案件的会议上,其他警察讲的都是自己如何工作,只有张大鹏讲了一个完整而惊心动魄的故事。他告诉所有人,自己这11年来,都在追踪一起儿童拐卖案。

这11年里,他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和狗一样农村暗访11次,挨打3次,见证死亡2次,喝醉无数次。他痛哭着发现,原来自己是在和人贩子玩一场世界上最难的躲猫猫大山里没有任何线索,就算是警察,走错一步,也可能会死。

那天他讲了4个小时的故事,同事们听完,全都呆滞了。

2000年,重案队流传着一个传说有个探长,是不折不扣的混蛋,无论罪犯还是警察,都同样恐惧他。

这个混蛋探长,就是张大鹏。

那天他又接案了。一个老太太从自家11楼的阳台纵身一跃,坠落时撞上2楼平台,于是,护栏像刀一样切开老太太的身体。腰部以上留在二楼,腰部以下砸在大马路上。

张大鹏站在半截尸体旁,光头和眼镜反射着耀眼的太阳光。

他弯着身子,看蚂蚁爬满尸体全身,地面上是乱七八糟的血泊,还有崩了一地的白脑花。

年轻的小民警盯着尸体琢磨心事。张大鹏看着他,居然磕磕巴巴地说起了单口相声兄弟,你你你你你你知道这姐妹死因是什么吗?

派出所小民警紧锁眉头。

她她她把屁股弄丢了,找不到了。就差一点!张大鹏指着楼下的半具身体,语气好像颇为惋惜,派出所小民警恼怒地看着他。

然后张大鹏带着重案队搭档,心满意足地下楼了。

虽然见惯了命案的刑警多少都会用一些看起来无所谓的话,拉开自己与尸体的距离,以此给内心上一层保护涂层。

但只有张大鹏是个彻彻底底的混蛋,从嫌疑人到同事,乃至重案队队长都这么称呼他。

没过多久,混蛋遭了报应。

张大鹏,这位身高165cm,光头戴着眼镜,一脸横肉的仁兄,最爱在同事洗澡时偷偷关掉澡堂大灯。

他最绝的一次,就是偷拿副支队长落下的手机,给重案队一名副队长打电话。电话一接,他开始冒充副支队长的黄宏嗓,约副队长晚上八点到歌厅包间里等着。

这名副队长一个人吃着果盘,喝着啤酒,一直等到了晚上11点多。

第二天,副队长怒气冲冲地拎着棒球棍赶来,没人敢劝,都看出是真的急了。张大鹏嬉皮笑脸地和他围着办公桌老鹰捉小鸡一样跑了半天。

我***打死你!副队长说。

你牛牛牛牛逼就打打打我脸上!张大鹏继续笑。

如果你单纯认为张大鹏是个口吃的、好脾气的逗比,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张大鹏是2000年从派出所加入重案队的,领导对他的评价是干活勤快,能打架。这就是当时好警察的核心标准。

他经历了南城治安最差的5年,也是命案发案率最高的5年,用堆积如山的拘留证和破案率证明了自己的实力。

那时南城一个区的命案数量是120起,而在2003年,这个数量上升到150起,早已超出重案队能够承载的范围。除此之外,还有不明原因,散发出恶臭才被邻居发现的尸体。

张大鹏在这种环境下破案,靠的是精准到可怕的第六感。

他的杀手锏就是一时冲动,比如在审讯室对着不顺眼的证人、被害人家属或者嫌疑人一通怒吼,就真的能把凶手找出来。

有些年龄偏大的老民警对这种方式不以为然,可恰恰是这种暴风骤雨的作风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在那个破案数量远比质量更重要的年头,张大鹏维持了80%的破案率,高于全市的平均水平这可是建立在他每年接30到40起抢劫杀人等棘手案件的基础上。

有个属于张大鹏的经典案例在重案队传颂已久一名女工被奸杀、扼死。只找到了3个嫌疑人,但各项物证都不理想。

张大鹏笑着钻进讯问室,分别对每个嫌犯大吼,说他们每个人都杀了同一个人。每当张大鹏进入这种离奇的恼怒状态时,他的口吃会奇迹般痊愈。

一个小时以后,他向其中两名道歉,并给剩下的一个戴上了手铐。

张大鹏很暴力,非常暴力。他对警察头衔异常看重。只要对方的举动侮辱了警察,挑衅了警队,他绝对不会放过。

曾经有个男人,杀害了幼儿园小孩,再把孩子小小的身体塞进洗衣机。

张大鹏在审讯室和他对质,并使用了适度的教训。

男子喘息着,背靠着墙缓缓起身,说,你特么要不是警察,我早打死你了。

然后张大鹏揉着光脑袋狠狠地笑,不顾同事的阻挠,解开了男人的铐子,把对方逼到死角,说你打我呀!

嫌疑人被张大鹏的恨意吓得面色苍白,不敢再吭声,张大鹏随即教训了他一顿,随手拿起重案队出现场用的相机给嫌疑人和自己拍了一张合影。

警察可以把枪放下,但一定要在坏蛋放下枪之后。张大鹏这样说。

但张大鹏之所以是个混蛋,不仅仅是因为他对嫌疑人混蛋,他对领导和同事也很混蛋。

出现场时,他不认识新来的政委,以为是看热闹的,让对方滚蛋。结下梁子以后,参加同事的婚礼,他给政委敬酒赔礼道歉,政委勉强一笑,没喝酒。他扔下酒杯,冲着政委的面门就是一拳,被众人拉开。随后两拨人在当天晚上,又在一家浴池碰上了。张大鹏冲过去又是一脚,被同事仰面拉倒,扛出了门。

张大鹏就是这样,熟稔街头,千杯不醉,用蹩脚的笑话和尸体、同事、领导保持着距离。

他的前三任女朋友都是歌厅小姐,和人没什么亲密关系,他本来可以一直混蛋下去。

直到那一起案件发生。

在这个故事开始之前,张大鹏反复向我强调,儿童失踪的案子他办得多了,十有八九和附近的人有关,包括父母、家人、朋友,和邻居。

不管家长看起来多焦虑,他们心里都有点儿数,甚至会知道是谁干的。

2003年9月16日,一个名叫刘小军的5岁男孩失踪了。

张大鹏来到浙江村出现场。

这里曾经有7万人口,是全国最大的服装批发基地,治安极差,满是抽乌烟的和帮派人员。他们遇上事儿,很少和外界打交道,连死人了都自己调解。

进村之后,张大鹏好长一段时间没进入状态,脑子里一直想着警车别被砸了。

还没进门之前,张大鹏就仔细地看了一遍房子,他不是在考量房子,而是在打量人。

这是一个典型的浙江村小作坊。一共四间小屋,30平米。受害人是刘东夫妇,他们和失踪的儿子住在最西侧的小屋,三间分别是厨房、工作间和仓库,堆得满满当当。

整个院子的主题都是挣钱,几乎没有什么人的生存空间。

刘东夫妇屋里只容得下一张床。电视机都没地方放,用尼龙绳捆着,从房梁上悬挂着吊下来。

孩子刘小军的床,干脆是一个大衣柜的下层空间。

孩子的父亲刘东,典型的浙商打扮,33岁,瘦小,精干,深邃轮廓。穿着不合体的大西装外套,左手无名指上有一枚大大的金戒指。见面时,他坐在沙发上,略带神经质地拧着一只黄色的毛绒玩具狗的脖子。

这景象多少让张大鹏胆寒。

张大鹏在派出所上班的时候,也接过儿童走失。父母都急得火上房一样,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就是找一大堆狗屎扔在地上让他吃,他也得吃,混蛋如张大鹏,也会情不自禁地产生温热的共鸣。

但刘东比较镇静,叙述时相当克制。

那是在9月13日,也就是三天之前,下午两点,刘小军穿着黄白相间的条纹长袖T恤,在院子里一个人骑着玩具三轮车。当时刘东和妻子正在赶工一批抽腰短大衣。

一个小时后,刘东把连夜赶好的衣服送到服装批发市场的摊位上。

再过一个小时回来,孩子就没了,只有他的小三轮车孤零零地静止在原地。

刘东妻子当时还在工作间里忙着给大衣打眼,见到刘东闯进来问孩子在哪,他们回到屋里找,到村落里找。所有的亲戚、朋友、邻居,他都问了一遍,没人看见刘小军。直到现在,他们把附近的村庄找遍了,也没看到孩子的踪影。

刘东冷静的叙述让张大鹏异常恼怒。

张大鹏开始竹筒倒豆子一样疯狂地用问题轰炸对方你们当时院里几个大人?他们都在干什么?周围也没人看见?你孩子上户口了吗?是你亲生的吗?你跟你媳妇是头婚吗?

在以前,责怪受害人也是警察惯用的留后手的办法,防止以后破不了案子,得有个说辞。

但这一次不太一样,张大鹏太用力了,他是真的被激怒了。

他用这些问题汇集成一个重重的拳头打向刘东。其言外之意很明显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你要为你孩子的悲惨境地负主要责任。

张大鹏能明显感受到气氛变了。

刘东的脸越来越红,局促不安地摸着无名指上的大金戒指,一下又一下。

张大鹏知道自己在谈话中占了上风。他似笑非笑,问了刘东一个关键问题孩子走丢之前,到底是在家里还是在巷子里?

在2003年,如果一个儿童在户外失踪,就算失踪人口,由治安支队办理。除非有证据证明孩子是被绑架或者拐走。

而今天张大鹏接到这案子,是治安支队转来的,这意味着刘东多半是改变了说辞,把案发地点从室外变成了室内,所以才会转交给刑警队。

面对张大鹏的质问,刘东赌咒发誓自己说的是真话,再三保证孩子就是在室内消失的。

张大鹏轻蔑地一笑,他最看不起赌咒的人。只有撒谎的人,不自信的人才会在精神上虐待自己,用这种方式去取悦别人。

没想到,刘东突然提高音量,喉结剧烈抖动,两眼泛红地解释说警官,小军肯定是被拐了!张大鹏咆哮着骂出脏话,刘东一脸惊愕地收声。

在张大鹏看来,无论是和事主、证人还是嫌疑人共处一室,警察永远应该是屋里声音最大的。

他没有着急揭穿刘东的谎言,而是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他先是上了二楼的天台,随意在破麻袋片和纸箱里翻动着,只找到了几件用来挡雨的破布和旧衣服。

他还记得有个继母把孩子分尸后就扔在天台上。

他是个重案刑警,必须以人性最低的底线来揣测每一个人。谁能保证,消失的孩子和神经质的父亲刘东没关系?

张大鹏回到刘东夫妇的卧室,在桌上找到了一张刘小军戴着虎头帽的照片。小孩今年5岁,小圆脸,白净,五官位置很接近,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小得多,和村里的大人正相反。

他跪着钻进孩子睡觉的大衣柜里,拉起被褥抖了几下,也不知道自己要寻找什么。

无意中,他抬起头,看见狭小的衣柜顶端,贴着几张蓝色彩纸做的小星星,和黄色的月亮。

张大鹏心里蓦然一痛,来得猝不及防。

他突然对刘东夫妇的怒气稍稍平息。

刘东的妻子一直在忙活,缝纫机一刻不停地在她手下沙沙作响。为了让样式跟得紧,她还在双眼泛红地和女工们一起赶工,一言不发,似乎世界上没什么能够阻挡这家人挣钱。

每当要女人说证言,丈夫刘东就会把话头抢过来,当着她的面,用第三人称叙述她的所见所闻。张大鹏能清楚感受到在逼仄的空间里,女人被彻底忽视。

张大鹏拍了拍她的肩膀,女人受惊的表情和躯体动作验证了张大鹏的猜想。

她已经挨过揍了。

毕竟丢孩子的时候她在家,所以她应当承担责任,以及丈夫刘东的怒火。

沉默的女人背后,是激动且絮絮叨叨的刘东。

上警车之前,刘东拽住张大鹏的手,问会不会是人贩子拐走了,怎么样能找到孩子?他用热切和哀求的语气逼着张大鹏做出承诺。

张大鹏很不耐烦,说你知道一年发多少起命案、有多少人找不着吗?上个月有个女大学生从火车站打车去学校,图便宜打了黑车,半道上就被弄死,扔到沟里了。案子到现在也没破,就找到一条胳膊。

刘东一听就急了,我儿子没有死。

张大鹏说我我我我我我就是举举举个例子。他脚踩油门,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个奇怪的男人。

我儿子没有死。刘东呆呆地站在原地,目送张大鹏远去。

在2003年的北京,一个男孩,消失在城中村里超过72小时,没人打电话来要钱,也没有目击证人看到他出去,证明什么?

这道题的解答对于张大鹏来讲,再简单不过那个男孩已经死了,只不过还没人发现尸体。

在张大鹏的大脑里,闪过了千百种可能。比如孩子出院瞎溜达被车撞了,让某个变态老头骗走了,甚至被仇家抢走了。但三天过去了,渺无音讯,他只能是死了。

北京只有岳各庄市场原来出过拐卖妇女的案件,几个贵州人把本地姑娘骗过来打工,再下药强奸弄到河南去嫁人,可是从来没有过拐卖儿童的。

也许有少数不负责任的父母,把自己孩子托人介绍卖到外地的,但绝不会报警。

张大鹏是个极度信任自己经验和直觉的警察。这既是他的强项,也是短处。

他拿着笔记本,来到队长办公室拍桌子嚷嚷半天。队长终于无可奈何地认定,这起案子可以立足命案开展工作,让张大鹏暂时过班。

接案后第二天清早,张大鹏拿上车钥匙,直奔南城一个公园而去。

同事们都在嘀嘀咕咕,他们谁也理解不了张大鹏要找到孩子尸体的执念。

尸体确实很重要,甚至能像活人一样说出线索。但警方现在还没把村里目击证人这一块吃透,张大鹏就要带着10多个人到附近去找尸体,这不是有毛病吗?

最终同事们只能恨恨地说,那混蛋的疯劲又上来了。

公园距离浙江村有5公里,有几个小山包,长满齐腰深的荒草。这里曾经发现过如此多的弃尸,以致于队内都将其称为公墓。

搜查得烦闷了,张大鹏不时装作受到惊吓的样子,嘴里哎呀我去叫个不停。

同事留给了他一句句脏话。

可当一个实习警察真的喊起来时,他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实习警察指着草丛,那里有一双小小的脚,再深处隐隐约约有个娇小的身体,裹在破布内,插进土里。

同事不敢下手,张大鹏战战兢兢地凑上去细看,一团蚊虫组成的烟雾从草丛中飞升起来。

几秒钟的功夫,他满头都是汗,结果发现是一个被遗弃的塑料玩具娃娃。

那一刻张大鹏才意识到,自己也许没做好准备,在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看到一个孩子惨遭凌辱的尸体。

晚上九点多,天黑了,他拒绝了下属拿电筒继续查找尸体的提议。他独自回到办公室,拿起地图,用铅笔在上面戳戳点点,在村庄上画了一个圈。

他觉得孩子的尸体就藏在圈里。

刘小军失踪第五天,张大鹏的同事们在一大早5点钟就赶到了浙江村门口,用一辆闪着警灯的大号警车堵住村口。警车旁边还有几个黄色路障,写着无痛人流的字样,是属地派出所的保安找过来堵车用的。

张大鹏迟到了,因为他要提前去看守所,借一样东西。

半小时后,张大鹏推开车门,现场所有民警都清楚看见,他手里牵着一只搜尸犬。

所谓搜尸犬,就是原来缉毒队培养的缉毒犬。自从去年加拿大刑警队来交流过一次,领导听说了搜尸犬的训练方法,就下令队里也要培养一只。

犬队的训导员没办法,只好拿腐烂的猪尸块训练那条土狗。原本狗狗已经要对诸多毒品进行分类,现在又要辨别这些秽物,实在太多了。

训导员夸口说这条土狗相当于5岁孩子的智商。

张大鹏憋着笑,心想一个5岁孩子能帮多大忙?和失踪的刘小军一边大。

张大鹏没告诉训导员,他借这条狗的主要功能,是当一块鱼饵。他没指望狗能直接找到尸体(事实上也从来没成功过)。他主要想看看,这条狗挨家挨户搜查时,村里有谁的表现不对劲,尤其观察那些已经被划入重点范围的吸毒者和前科人员。

他今天必须带几个人回单位好好审查一番,动静也要搞大一点,这是他一向的个人风格。

他们第一个来到刘东家门口,刘东妻子开了门。这个女人面色苍白,嘴里嚼着什么东西,目光穿过张大鹏略略下垂,盯着他的身后,好像她孩子的鬼魂站在那。

狗在整个院里都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偏偏来到卧室时,突然兴奋起来,绕床小跑了一圈,停在床和地面间的缝隙中用力抓地,回过头伸出长长的舌头,用恳求的目光看着训导员,又过来缠着张大鹏的腿。

床下到底有什么?

张大鹏忽然感到说不出的厌恶。他一脚踢开了狗。那条狗不明就里地缩在角落低吼。

张大鹏翻开床,床下却只有几件旧布偶玩具,和几条破毯子。

时间静止了几分钟。训导员专门找来刘东询问,最近有没有在床下放过死肉。这个问题暗藏陷阱,谁会往床底放那玩意儿呢?

刘东疑惑地说没有过。

张大鹏来到刘东面前,仔细盯着他的眼睛。僵持了好一会儿,张大鹏推门离去。

对于搜尸犬的到来,村里其他的人家都很配合,毕竟村里人也都看着呢。甚至几个常年吸乌烟的,家里藏了东西的,也都愿意配合,不想莫名成了嫌疑人。

很快,大鱼上钩了。

张大鹏带着狗转了一圈,来到了刘东家斜对面的一间理发店。里面的老女人坚持不让狗进屋,说怕吓到孩子。

这个女人原本就在12名重点人名单里,而且排行第一。

女人叫秀兰,今年49岁,已经长出了双下巴。她有个瘫在床上的17岁女儿,长得很俊俏,脾气很差,来理发的村里人经常能听到母女俩吵架的声音。

她男人3年前南下打工,带上了健康的儿子,只留下瘫痪女儿和她两个人。秀兰逢人就骂她的老公在外面玩野了,还不回家,被车撞死。但村里人都知道,男人就是抛弃她了。

她说话的时候斜着眼睛看人,温和地笑。

刘东夫妇说这个大姐看起来人很热情,也特别喜欢他们家刘小军,经常逗着他玩。

以前刘东和妻子太忙了。他们忙着挣钱,忙着算账,忙着赶工,忙到没工夫给孩子做饭。刘小军没饭吃的时候,还常常拿着小锅到她家去讨饭吃。

刘东有一回到秀兰家去理发。秀兰热情地帮他剃头,一双手不必要地在他脖子和后背上摸来摸去,还说他需要找一个真正能够照顾他的好女人。

刘东没敢说话,秀兰逐渐神经质起来,用冰冷的剃刀在他后脖子上抹来抹去,剃你的狗头。她笑着说。

刘东强忍到剃头结束,飞快地跑出了理发店。

后来刘小军每次去理发店,脖子上总会出现红色的掐痕。母亲就不再让他去了。她觉得老女人温和的笑容背后,似乎有其他让人惊怕的东西。

张大鹏没有坚持带着搜尸犬进屋,他低着头,穿过卷帘门,桌子上有一大堆红色的剪纸和碎纸屑。这也是村里人觉得秀兰古怪的一个主要原因,她无时无刻不在剪红色的彩纸。张大鹏拿起几张红纸看着,形状很传统,是个骑着大鱼的胖娃娃。

没等张大鹏开口问,女人就说话了,语气像是对自己说话。

这是招魂用的。

给谁招魂?

刘家的那个孩子。

为什么要给他招魂?他怎么了?

走丢了。

没死你招魂干嘛?

死了招魂也没用了,就是没死才招魂。

侦查员发现秀兰家后院有一口窖井,井上盖着刚挖的土。秀兰说井底什么都没有,语气很慌乱。

年轻的侦查员小心翼翼地搬开井盖,但手电一照,里面什么都没有。

张大鹏要秀兰跟他走一趟,秀兰说她得照顾孩子,走不了。

那具躺在床上,像干尸一样的女孩突然张嘴,喊叫着不用她照顾。秀兰抿着嘴瞪了女儿一眼,摸出鞋,在和女儿的谩骂声中离开。

这又是一个典型的张大鹏之案,连同秀兰一起被带走的,还有11名瘾君子。他们占满了刑警队二楼所有办公室。张大鹏对其他人没有太多兴趣,他主要的精力都用于专攻秀兰。

他太过投入,以至于刚开始没有看清楚秀兰的真实类型一个藏着秘密,却又专注吸引人眼球的半精神病。

秀兰最初低眉垂目,等到压力逐渐增大,她暴露了另一面,歇斯底里,把人生的不幸归结于薄情的丈夫,包括所有站在她面前的成年男人。每当民警精疲力尽想要放弃她时,她又会刻意地把疑点往身上揽。

张大鹏从来没见过这么热衷于扮演嫌疑人的。

她说那家人不配有刘小军那么好的孩子,他们不做饭,也不带孩子玩,整天忙着挣钱。刘小军常常往秀兰家里跑是因为她才像是刘小军的亲生母亲,给他买玩具,买糖果,而且不求回报。

刘小军失踪这场悲剧的根源在于刘东没有找到一个好媳妇那个女人第一胎就是难产,死胎。她觉得刘小军走失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以让刘东和他媳妇醒悟过来,孩子才是家里最重要的。

当问到那口井时,秀兰说她最近刚刚把新土盖在上面,因为她老梦到她老公回来,弄死了孩子,并把尸体抛下了井要害她。因为他怀疑自己和刘东有一腿。

张大鹏跟她耗了一天一夜,直到精疲力尽。

他终于意识到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好看的戏剧,秀兰不急不闹的底气就在于她和案件本身毫无关联,于是他大骂秀兰神经病,没事非***帮忙,明明一点关系没有,非在那跟他扯淡。

然后他又讽刺秀兰,就你那德行你能干点什么事啊?

秀兰听到这话勃然大怒,说这事她咋办不了,还现场为张大鹏勾画了犯罪蓝图找两个农民工,花上50块钱,开辆红面包,搂起孩子就跑。

张大鹏没有理会她的胡言乱语。

所有笔录都是这个疯婆子的无效信息,里边的每一句都在提醒张大鹏这家人太不负责了,给小军找个好人家,在哪都比这强。

凌晨四点,会议室里,烟雾缭绕。

队长皮笑肉不笑地问张大鹏能开拘留证了吗?

但张大鹏接下来的举动,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他说,自己要传唤的嫌疑人,是受害者刘东。

张大鹏认真地在电脑前敲击了一整个下午,一大摞笔录被他一次次放进柜子,又拿出来重新翻看,他写出了一份呈请刑事传唤报告,里面写满了刘东本人身上的疑点。

第一,刘东撒谎了。他最开始说孩子失踪时,是骑三轮车出门的,但隔了几天以后,又说孩子就在院里,没出去。

第二,刘东在出事当天,提前给院子里所有纺织工放了假,只留下自己和媳妇。现在只有这两夫妻的口供,其他人根本提供不了证明。

第三,村里人说,刘东在下午5点发现孩子不在之后,立刻带着媳妇出来找孩子,并锁上了院门。这个行为也十分可疑,因为村里人互相认识,平时从来不锁门。这时的刘东,仿佛已经知道孩子不可能回来了。

张大鹏开始把刘东令人不安的档案拼凑起来。

刘东小时候学习成绩不好,当过兵,近年来有两个业余爱好玩老虎机,欠下一身债。殴打媳妇,怀孕了也不停手。

有一个邻居说,听到刘东对着媳妇大喊,快起来,我没打够呢!

刘东暴力事件的巅峰在1994年。当时村中抢劫案件频发,村民自己成立了联防队,拿着一米半长,擀面杖粗的铁棍为主,又称铁棍队。刘东那时候身体好,年轻,就加入了铁棍队。

1994年的10月份,几个陌生人大白天就来到村中某户敲诈一万元,还要用火柴把房子烧了。刘东赶了过来,用铁棒打跑了两个,剩下的一个被拳打脚踢,直到趴在地上不能动。刘东掏出打火机来,在那人鼻子下烧了两三分钟,鼻尖烧出了黄斑。

被打的人不动。他又拿榔头敲碎了该人十根手指。

还是不动。刘东确信对方死掉,连夜坐火车往老家跑。后来才知道那家伙是装死,才敢跑回来。

在张大鹏看来,男人永远不会变,家庭、工作都是遮掩。

档案一条线索,是他的儿子刘小军,3岁时住院,原因是手掌骨裂。

谁打的?不知道。

顺着这些档案,张大鹏捋出了一种细思恐极的真相。

刘东有暴力史,热爱纵情声色的生活,而孩子某种意义来说,是他喝啤酒、玩老虎机的绊脚石。更何况最近有些村里抬钱的人来管他索要赌债,他很有可能一时失控做了些恐怖的事情,然后处理掉尸体。来到警察面前,扮演成了受害者。

至于那个沉默的女人,她已经失去了儿子,不能再失去丈夫,要为刘东隐瞒。

张大鹏决定传唤刘东,找到队长汇报情况。队长收敛了笑容,紧皱眉头,问他这么干合适吗?现在又没有足够的证据。

张大鹏还是坚持有枣没枣打三竿的态度。

队长40多岁,业务能力一般,他虽然不情愿,但也知道张大鹏的倔脾气,所以来了一句你看着办。

张大鹏觉得队长人不错,缺点就是相信罪恶有其边界。即使是父亲,也有畜生不如的父亲。

他答应队长慎重对待,心里想着,顶多我不当着村民面戴手铐就是了。

好不容易腾出了时间,张大鹏给刘东打去电话,没说原因,就让对方来一趟刑警队。

走廊里,同事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这俩人。张大鹏一一回瞪回去,直到对方移开目光,只有刘东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

张大鹏开门见山,问起1994年在铁棍队打架的事。

刘东陷入迷惑,反问这和我儿子有什么关系?

张大鹏又提起一件陈年旧事,刘小军三岁时因为手掌骨裂进过医院。

刘东烦躁不安地四处乱看,又说起铁棍队的事情是个误会。

张大鹏嘲讽地说,你特么拿打火机烤人家鼻子,拿榔头敲人家手指头,这也是误会?这世界上误会再多点可麻烦了。你被人误会过吗?

刘东气喘,摇头,一脸惊愕,还是不敢相信他被当成了儿子失踪案的嫌疑人。

张大鹏问起9月13日上午刘东的行踪,那天村里没人见过他。刘东又回答起上一个问题,说刘小军是自己乱跑时摔倒在地,把手掌摔成骨裂的。

你那天上午到底在哪?

你现在什么意思啊,张警官?那是我儿子!

刘东求助似的看着身边每个警官,整个看了一大圈,没有一个人替他说话。

你那天上午到底在干什么?

我什么都没干!就在家待着!我不可能碰我儿子一根手指头!你们***的

刘东站起身来开始踱步,情绪激动。张大鹏说了三遍让他坐下。

然后张大鹏开始问他下一个问题,就是刘小军到底在哪丢的。刘东呼吸急促,肺里像扯着风箱。

过了一会,刘东终于承认,他确实说了谎,孩子确实是在旁边一条小巷子里丢的。他为了让警察重视,所以改变了说辞。

紧接着,张大鹏开始对他进行狂轰滥炸你那天上午到底去哪了?是不是最近总有人找你讨债?你前一天晚上喝酒了吗?

刘东被问到崩溃的边缘,青筋像小蛇一样在额头上蹦。他不再说话了。

过了好半天,他冷不防说了一句你们吃工资饭的真有意思。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都是看别人热闹,反正不是自己家孩子。

张大鹏气得够呛。

24小时过后,传唤时限到了。张大鹏放过了刘东,让他离开了重案队。

张大鹏也说不上在他心里,刘东到底算不算嫌疑人。他觉得这个事完事了。他把案卷一订,准备结案了。

没尸体,就没命案。如果以后找到了尸体,再把刘东抓回来呗。

谁知道刘东刚从审讯室出来没多久,过了不到一天竟然又来办公室里找他。

不知道他是怎么通过门卫和同事的重重阻碍闯进来的,刘东这次换上一副面孔,说要请张大鹏吃饭,给他添了不少麻烦。

张大鹏心说这人变脸真快。

接着,刘东从包里拿出厚厚的牛皮纸包就往张大鹏桌子里塞。张大鹏推着,纸包掉到地上,刘东转身就跑。

张大鹏在大门口追上了他,拽着对方的袖子厉声叫他拿走。张大鹏说,自己不想和案件再有关联。

刘东苦笑了一声接过来,坐车走了。

张大鹏没把牛皮纸拆封,但他大概摸得出来,里面应该是5万块钱。

从那时候起,我嘴上不说,其实已经知道不可能是他干的。再厉害的(嫌疑人),要说从公安局大门出去,绝对不可能再回来。再厉害的也不可能。

张大鹏说。

但我要***知道后面那么多JB事,我不如把那钱收起来了。

刘小军失踪的第12天。刘东自称接到了绑匪的电话,对方要求20万赎金。

张大鹏开车到他家,问他绑匪怎么知道他的电话。刘东支支吾吾半天,说他在外面电线杆子上贴了寻人小广告,贴了有上千张。

张大鹏说那***不就是骗子吗?

刘东说不可能。当时电话打进来之前,他已经接了上百个骗子电话,但这个肯定不是。绑匪说了重要信息小军右胳膊外侧有个胎记,像开水烫的一样。

张大鹏看了手机,是个公用电话的号码,心里信了七分,但他心里觉得,过了这么多天,就算真有绑匪,孩子也指定没了。

绑匪说下午会再来电话,张大鹏让刘东跟着他到刑警队待着,随时准备出发,结果一晚上都没有电话打进来。

那天晚上,刘东在刑警队宿舍楼下打更老头的屋子里站了一夜。张大鹏本来看他可怜想叫他一起回宿舍睡,又觉得不能对他太好了。他不想掺杂进任何个人感情。

第二天早上5点多,刘东的手机又响了,绑匪约刘东当天下午就交易。下午1点多,又一个电话打过来,这次约定了交易地点郊区的一个环岛附近。

张大鹏管附近关系不错的银行要了10万元面额的练功钞票,出纳员练数钱的那种。

刘东拎着一塑料袋假钱,很担心,问对方发现撕票怎么办?张大鹏说你放心,百分之百抓到人。

张大鹏开始布置现场,他安排一位老侦查装成出租车司机,载着刘东去交易地点。自己和另一位同事坐两辆便车,分别堵在路两头。

一个小时后,绑匪又给刘东打来电话,语气很愤怒你报警了。我知道。周围现在全是警察。你别让警察跟着,不然你再也见不到你孩子。15分钟以后,在玉门中学门口等着!

刘东立刻下车,奔前方张大鹏的便车走了过去。你们必须赶快走,他们看出来你们是警察了!

张大鹏不耐烦地一边轰他回出租车,一边骂他你***长脑子了吗,知道你报警,他还会继续和你交易?张大鹏判断对方是在诈刘东。

两人剑拔弩张,隐藏已久的恨意瞬间爆发了,刘东一改平日软弱,绝不妥协半步。在某个瞬间,张大鹏看到对方有意无意地瞄了一眼自己外衣里的枪套,他意识到,现在刘东什么都干的出来。于是,他改变了语气。

你自己交赎金也可以,但你必须拿着我手机,对方给你打电话,你得和我随时联系。

刘东一个人开上了张大鹏单位的便车,启动了发动机。而张大鹏坐上了出租车一路偷偷跟着刘东,他心里也不是特别在乎刘东从倒后镜里能不能看见自己。

刘东把车开到了中学门前,许久不见有人过来,又接到了电话。你把车窗玻璃摇下来,一会有辆大屁桑开着车门从你身旁经过,你把装钱的包扔进来。

我儿子呢?

晚上七点在环岛等着。

刘东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张大鹏。他觉得张大鹏野蛮、暴躁,不把他儿子的命当回事,他甚至有些后悔报警。警察现在成了他最大的敌人。警察只在乎抓人,如果人被抓了,儿子出了事怎么办?

正在这时,他看到隔着防护栏的对面,一辆乳白色的大屁桑缓缓驶来。

张大鹏的车离着刘东不到100米远。

他突然发现,刘东拿着包站起来,靠近一辆白色的大屁桑。这条路很偏僻,车辆稀少,一两分钟才过去一辆。刘东的举动不正常!

凭着本能,张大鹏跳下车,冲向那辆大屁桑。搭档开着车到前方调头,准备配合张大鹏追捕。

越来越近,张大鹏看到,倒后镜里男人带着白色口罩,墨镜,红色棒球帽。

刘东扭头看到张大鹏冲过来,惊慌失措地把牛皮纸包扔进了大屁桑的车窗。

张大鹏赶到时,大屁桑的车门已经关上。张大鹏从车窗伸进了右手,喊着警察,别动,他抠开了车门。车上只有棒球帽一个人。

红色棒球帽死死踩住了油门,任前车门开着。大屁桑向前驶去,把张大鹏带得快速奔跑起来。

张大鹏双手紧紧攥着车门,两条腿扭动着拖曳在柏油马路上,烟尘刺激着张大鹏的眼睛和喉咙。

张大鹏不敢相信,对方知道他是警察还敢开车。嘴边的我是警察变成了一串脏话,就剩下哎哎哎哎哎。

搭档的车还在提速,紧追在后面。

拽不住快速行驶的车辆,张大鹏还是松开了手,他在地上打着滚,一阵天旋地转后,耳边传来重重的橡胶和地面的尖锐摩擦声。

这时,搭档的车由于提速,巨大的轮胎和前保险杠就要压过来,车头盖住了张大鹏头顶的天空。他眼前一黑。

张大鹏的搭档是个老刑警,他开过枪,手里有人命。但最让他心惊的就是这一次。他没想到张大鹏会从车上滚下来,赶紧一脚踩下刹车,脸快撞到方向盘上。

搭档抬头时,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张大鹏的身体,头脸的部分都在车下,看不见。

他不断回忆着刚刚踩刹车时的脚感,不确定车轮下有没有人,方向盘几乎嵌进了手掌心,一动不敢动地坐在驾驶位。

足足好几分钟,中间大概就换了一口气。

张大鹏也在原地静默不动,斜着眼睛往上看着,耳朵里血液奔腾着。好不容易站起身,搭档才跳下车。

你丫烟呢?

搭档哆哆嗦嗦递过来一包中华,点上,嘬了一口,递到张大鹏手里。张大鹏蹲下来才发现,刚刚牛仔裤全部磨烂了,绽开的血肉和布料搅和在一起,血管在伤口跳着。

草***,烟假的吧!

假的假的假的,搭档鸡啄米一样点头。

张大鹏脑子一片空白地笑了。

谢大哥不杀之恩。这是张大鹏说的第三句话。搭档又像是哭,又像是笑。

几个人一块回到了刑警队,张大鹏缓过神来,几乎是扯着衣服把刘东拉进了办公室,锁上了门,刘东有点懵了。

张大鹏质问他为什么不打电话,说明绑匪会用这种方式交易。刘东没吭声,一直低头看着表。等到张大鹏声音大了,他才说了一句大哥,一会七点还得去环岛一趟,他们放孩子。

张大鹏强憋住气,当着刘东面脱下裤子,露出满腿的伤口,拿出医药箱上药水。

谁***让你拿真钱的?

刘东没说话。

是不是上回你往我这送的钱?

刘东点点头。

早知道你钱花不完你给我呀,操。

张大鹏骂道。

张警官,咱们去接我孩子去吧!他们应该放人了。刘东哀求道。

张大鹏突然失控,浑身的疼痛,失手的挫败感,混合着即将解放的狂喜。刘东,你还年轻,别栓死在这。不行再生一个。别想了。人没了!他语气温柔而恶毒。

令他震惊的是,说完这句话的,刘东一把掀翻了他的办公桌,再一拳打在了他脸上,很疼。

张大鹏惊愕地坐在了凳子上,眼前发黑,口中渐渐尝到了血的味。

刘东愤怒又失望地看了他一会,转身出门。

尽管张大鹏总说些让人不得不笑的冷笑话,尽管他弄案子有股爱折腾同事做无用功的疯劲,尽管他只听信直觉,从不相信别人,但他依然觉得自己是个好警察。

这个好是他的荣耀,也是他的执念。

民警们内部骂人都是以傻逼相称,只有张大鹏是混蛋,这里面包含着同事间的看法,他们隐隐地羡慕着这股奋不顾身的疯劲,又庆幸自己不是这个爱愣愣眼睛,爱揍人的家伙。

办公室外面的同事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拳头梆硬的警察被揍了,居然还没有还手。

他们冲了进来。张大鹏挡着嘴,视线渐渐聚焦,用没事人的口气骂刘东傻逼,脸上还带着笑,和哥几个逗着玩。

但他的手不停在抖。因为他害怕,其实好人是坏人。

刘东在环岛没有等到他的儿子。

张大鹏调取了附近的监控录像,但那辆大屁桑没挂牌子。

刘东接到的头几个电话都是公共电话,位置遍布好几个区,最终能得到的唯一结论就是绑匪有车。

张大鹏还记得红色棒球帽的侧脸,后脑勺尖尖的,干巴瘦的胸脯,被口罩带子勒得变形的耳朵。但那有什么用呢?人找不到。

张大鹏想放弃了。

张大鹏还记得他刚来重案队时,带他的老肖。这人职业生涯功德圆满,手里毙了40多个恶棍。唯一遗憾的是一起灭门案,30多岁的女主人王颖被人奸杀。最终嫌疑人范围缩减到7个人以内,可现场物证被年轻的技术保存不善,破坏了。

王颖的照片始终放在老肖的笔筒最下面。老肖查了好几年,一无所获,7个男性嫌疑人的名字写在他每个笔记本的最前面。从此,每个命案现场都成了王颖的命案现场,每个死者都成了王颖。老肖变得疯疯癫癫。

张大鹏不想成为第二个老肖。

刘东那天又来找他,又拿了一沓崭新的一万元。张大鹏淡淡地说,你留着以后生活吧。

刘东僵硬地笑着,说这钱不是以后破案的钱,是补偿张队之前受的伤,挨过的揍。

张大鹏让他把现金变成了一张支票,落款印章是刘东他们村的一家服装公司。然后张大鹏堂而皇之地收下那张支票,放在了装案卷的铁皮柜子里,和刘小军失踪案的材料放在了一起。

他没有去兑现,也没有再背书,直到票据承兑期过去。

他说自己只是害怕被人下套,弄个空头支票,再把我弄进去。他一直保存着,把这张支票当成了破案报告书,成为了结案凭证,记载着他为案件付出的一切,和无可奈何的放弃。

那个几乎使他丧命的嫌疑人,被他称为小红帽。他想抓到小红帽,看着这人为得罪警察后悔。

张大鹏想放掉这个事儿,但两个月过去,线索意外地撞了上来。

区看守所里,有个专门在地下室溜门、偷东西的河北小偷提供线索。在他被关押期间,有个小东北,自称在浙江村绑了一个小男孩,卖到了河南省长恒县的某个村里。

小偷告诉张大鹏,小东北不是单独作案的,还有个河南同伙,叫老周。

小偷向看守提供线索只为了少挨两下揍。张大鹏没理由不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小偷挤眉弄眼地笑着,丝毫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一句话,会让眼前的警官内心崩溃他们借了一辆红色的小面包,就在那村里,把那孩子弄走了。当时路旁边还有一个理发店的疯老太太看到了,没把他们吓死。

直到走出看守所,张大鹏的手还一直在抖。

这个小东北进看守所时,用的是样貌相似的假身份证,原籍地址也没有线索。但张大鹏仔细研究了小东北入所拍的照片,正面和侧面。

警校里学过耳朵是相对变化不大的器官,所以张大鹏很会辨认耳朵。他确认,死命踩油门,差点害死他的小红帽就是小东北。

更让他震惊的是,那位剪纸的老太太很有可能当场目睹了绑架的行为。他还记得她说过找两个农民工,花上50元钱,带上孩子就跑的说法。当时的目击情况,实实在在地装在她那颗浑浑噩噩的脑袋当中。

这两条线索在脑海里重合在一起,呈现出最重要的一点刘小军很大概率还活着。

张大鹏在办公室一边抽烟,一边像筛糠一样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新线索浮出水面,还是因为做错判断的愧疚。

张大鹏内心对于那个好心的小偷很是埋怨。他宁愿没接到这条线索,这样刘小军生死不明,就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但现在,他是除了嫌疑人以外唯一知道刘小军可能还活着的人。这件事完完全全成了他一个人的责任。

这种可能性折磨得他如坐针毡。

在同一天夜里稍晚一点的时候,浙江村的理发店里,老太太放下手中正在补的袜子,上下打量了一下来访的张大鹏,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张大鹏走进卧室,低声要那个瘫子女儿配合他演一出戏骗***。

瘫子女儿的眼睛一瞬间掠过光亮,脸上有了笑意。

然后张大鹏抄起旁边一根鸡毛掸子,隔着窗户对着床猛打,女孩哎呦哎呦地惨叫,老太太想冲过来,被身后的侦查员死死拉住。

张大鹏还没打几下,老太太已经气喘吁吁,双目无神。为了女儿不挨打,她说了实话。

她说那天看到一辆红色面包车开到了胡同里,后来车走了,她凑过去看,发现刘家小孩没了,她才反应过来,可能是那辆车搞的鬼。

车里那两个人她不认识,她知道那是一辆红色的长安面包车,京牌照,尾号里有个丁(老家话,扑克牌里的J),后面是个9。

很幸运的,张大鹏在车辆信息库里找到了这辆长安面包车。经调查,他发现这辆车是出租的,车主爽快地提供了小东北的手机号。

经过多日研究,张大鹏直接找到了小东北的情人家,在楼道口蹲守着。小东北一回到家门口,就被其他几个警察以怪异的姿势按在了楼梯口的墙壁上。

在刑警队的便车上,小东北不停大骂。张大鹏正对着他的侧脸,距离很近地看他。小东北始终目视前方,说话声音越来越小。他的腮帮子骨从皮肤里直挺挺地戳出来,这是典型的吸毒人员的特征。张大鹏立刻就知道小东北在害怕什么。

你的车呢?

我没有车,打车来的。

我草***,你还认得我吗。

你肯定认错人了。小东北把脑袋略略往张大鹏这里扭了一下,没敢对眼神。

张大鹏开车在小区里转悠了一圈,全凭直觉,看到一辆白色大屁桑藏在十几辆车中间,款式和差点把他甩下去那一辆一样。

他回过头,小东北快把脑袋插到裤裆里了。

张大鹏的优点在于细心和决断,这两点看似截然相反,但在刑警工作中,两个优点实则密不可分。

他果断地砸开车窗,在副驾驶位置下面掏出了藏在深处的男士皮袋,袋子里装着身份证件,驾驶本。还有一个自制冰壶,冰毒。他看到这些东西,心里就有了底。

小东北是黑龙江人,36岁,之前进去过几次了。但他一上来就撒谎,宣称自己从来没进过看守所,也没见过张大鹏,对于失踪小孩的事情他一无所知。

至于包里的毒品,是他前两天在保定坐出租车的时候,碰上巡逻警察拦车,出租车司机过于害怕才扔到他包里的,他从来没吸过。

谎言足够多了,张大鹏从办公室铁椅子上起身,平静地走过去,略略踮脚,用头顶住他的脑袋,其他民警全部退后一步准备欣赏这场表演。

孩子被你埋到哪去了?

什么孩子?

咱俩的账,慢慢算。孩子被你埋到哪去了。老周找的地方是吗?

大哥,我真不知道你说什么。

张大鹏一点点讲起刘东和那个孩子的事,并暗示小东北,再不说实话,他就会因为涉嫌谋杀被判死刑。他觉得死还不够有震慑力,又补充了一句一直待在单人号里,连根烟都抽不上,正好把毒瘾戒了。

旁边年轻的小警察拿着铁链子转悠,那链子上端系着一把沉重的挂锁,和地面摩擦,发出沙沙响。那是平时吓唬嫌疑人用的利器。

张大鹏一反常态,让小警察赶紧把这东西收起来。这一次,他不仅仅需要一份口供,他需要的是彻头彻尾的真相。

张大鹏很轻松地坐回到凳子上,装作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几分钟以后,小东北开始管张大鹏要烟,他要交代了。

张大鹏开着车上了高速,老桑塔纳太过陈旧,一旦车速飙上100,车身就开始飘,方向盘也不稳定。张大鹏注意力必须高度集中。

可等到车辆在黑夜里平稳行驶了一会,他又开始走神,他根本无法相信刚刚小东北讲的一切。

真正导致孩子失踪的,是孩子的母亲。

小东北说,自己是拉活的,就吃浙江村那一片的。帮刘东一家拉货,彼此也认识。

另一个同伙老周是河南的,属于倒爷。什么都干,都有门路。

好几次,他看到刘东出门赌博,刘东媳妇独自坐在门槛上,挺寂寞的。结果有一回,他就碰上老周从刘东家后院走了出来,原来老周跟那女人有一腿。老周也一点不慌,请他好吃好喝,就为了堵他的嘴。

有一天,刘东妻子听说老周他家做人口买卖,能把孩子送到好人家,她动心了,求老周把孩子送到浙江、福建的那些有钱人家,孩子过上好日子,她和老周才能远走高飞。她早就受够这个家了。

没多久,老周就找到小东北,说要他帮忙,送个孩子回家。那天我开车带着他到村里去,他看院子里没人,而且那小崽子在旁边胡同里骑车玩呢,他一把抄起来,就弄到车上来了,连两秒钟都用不上,让我快走快走。我感觉不对劲,一边开我就问,孩子***呢?他说跟孩子***说完了。

后来小东北才知道,刘东妻子早前就后悔了,她宁愿母子俩苦一点,也不让儿子离开自己。但那个时候,老周已经找好买主,不能不干。

我发毒誓,我那时候真不知道,都快干(开)出北京了他才跟我说实话,那孩子一直哭,他给孩子喝了一瓶矿泉水,孩子就睡着了,跟死过去似的。肯定搁了安眠药。

小东北一边说,一边嘴角带着后脖子抽抽着,张大鹏递给他好几根烟。

他告诉张大鹏,的目的地,是河南省长恒县下面一个村里。他在那见到了老周的姐姐。那村里家家户户都是干这个的,老周他姐姐就是其中一个大人贩子。

女人家都关在笼子里,拴在粮囤上,孩子还好点,就是搁在炕上睡觉,也不怕跑,找个老太太带两天也就不闹了。再后来他就不管这事,开车回北京了。

供述到,他甚至有些情绪激动警官,你们得赶紧去救人,不能让孩子出事,在那个村里待着孩子就废了!

张大鹏知道小东北说话不尽不实。他们必然是一早就预谋好的。但关于刘东妻子曾经想私奔的事情,他觉得并非空穴来风。刘东夫妇关系一直不好,刘东本身也有打骂妻子的行为。到底还是自己家出的事!

他消化完这些线索,决定去一趟刘东家,却发现刘东妻子已经离开北京回娘家了。

他和刘东在夜幕下的昏暗小屋内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女人的几张照片摆在卧室的阴影中,面目模糊。

张大鹏甚至想不起来那个女人的名字,需要翻看笔记本才能看到,聂辰。

刘东哑着嗓子,问张大鹏找聂辰干什么。

张大鹏没有说,他想水落石出之后,再当面嘲笑刘东,是你没顾好你媳妇。

聂辰离家一个礼拜,张大鹏联络了聂辰在河北的娘家人,她娘家人却说根本没看到她。手机也关了机。

天下警察是一家,天下刑警一个妈。张大鹏找来当地有过一面之缘的副队长帮忙,那边很快来了信,人住在宾馆里,有三四天了。副队长还问,用不用我们先把人控制了,等你来接?

张大鹏忙说不用,这个人我必须立刻亲自见她。

凌晨的高速可见度很低,天降大雾,他还是不肯减速。他很困,又没有同事替他,探组其他兄弟跟着他疯了几天几夜,他实在张不开嘴了。

早上5点,他来到县城,推开宾馆的门。那是一家很普通的招待所,服务员坚持要等当地刑警队过来她才帮忙找人。不得已的情况下,张大鹏提到了那位副队长的名字,亮出了工作证,并解释自己只是找人,不抓人。

服务员很无奈地带他上楼,503房间。张大鹏隔着门板听了很久,没有声音。他敲了半天的门,聂辰,我分局张大鹏,你开门,我有事找你。一整个走廊的人开门来看,睡梦中的咒骂声此起彼伏。

开门。张大鹏对服务员说。

女服务员掏出球形的门锁钥匙,在门锁上滑动着,打开了门。

屋内阴森灰暗,张大鹏去床上找,空无一人。桌上有几个饭盒和空水瓶。

猛回头,女人披着长发就坐在窗帘后的窗沿上,两腿悬空,荡着。

张大鹏嘴里骂骂叨叨地去找灯,打开灯的功夫,女人用双手捂住了脸。

我家男人怎么说我的?她低低地问,像是在咨询自己未来的命运。

跟我回北京再说。

女人仰起头,似乎看了张大鹏一眼,脸上带着笑意,随后,她任惯性向后坐了下去,动作很慢很慢。

张大鹏觉得,那是人在很累的时候,轻轻躺在沙发上的姿势。

聂辰就这样从窗沿上躺了下去。

女服务员的惊叫声和坠物声响起。

张大鹏冲到了窗台边,但这次,他竟然没敢往下看。

他勉强蹭到床上,坐下来,警察的工作惯性让他摸了一下被子下面,温热的。

这说明,在他敲门时,女人才刚刚起床,而不是原先就坐在窗台准备自杀。

在张大鹏心中,这个女人似乎只通过于其他人、笔录、材料存在着,几乎没有什么自己的影像。事后很多年,张大鹏才回忆起,这个不起眼的女人其实有异常她第一个说出我的孩子被绑架了。

母亲哪有希望孩子被绑架的,家长们说什么也不愿在心里接受这种可怕的假设。他们会说孩子跑丢了,孩子失踪了,连没了这种话他们都说不出口。

早在最开始,她就知道孩子出了什么事。但她没有说,刘东也不太准备给她机会说。

她只能守着秘密,沉默到死。

刘东也好不到哪去,他忽略了这个一张床上睡觉,对他的殴打从来不发一言的女人。

宾馆里,张大鹏现在就很难过,他呆坐了一个小时,楼下警笛声响起,不一会,几个民警走进了房间。

几个派出所的堵在门口,一个便衣刑警坐在他对面,瞧着他的时候,就像他是一把空椅子,或者一支烟屁股,完全不必当回事。

张大鹏感觉像在照镜子,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平时面目多可憎。

在对方掏出手铐之前,张大鹏亮了工作证,那只手铐尴尬地悬在空中。张大鹏自己把手伸进了手铐,跟着对方下楼,楼下就是女人的尸体。

张大鹏缓慢地前进着,脚步越来越重。

他的保护涂层,早就彻底失效了。

刘东还待在北京,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妻子聂晨死了。他一直在想别的事。

他还记得,孩子刚丢那几天晚上,是他和聂辰好几年里最平静的夜晚。

两口子没心思吵架。

他心里一直在想,到底是谁的错。

他们第一次吵架,是儿子丢了之后的一个礼拜。他从床上跳起来,大骂聂辰没看好孩子,用最难听的词,聂辰把脸埋在被子里。

在院里,他叼着烟卷想,刘小军是聂辰生的,她应该更难过。

他年轻的时候很荒唐,收保护费,挨揍,也揍人。

聂辰是爸妈安排的,他觉得鼻子长得不错,屁股也挺翘,应该能生儿子,就同意了。

结婚以后,也真的生了儿子,本来都挺好。直到他喜欢上赌博。当那几台老虎机在他心里一一有了名字以后,他就知道,自己完了。

他也从来不管那个混小子,以后爱干什么干什么去,他觉得父子关系就是这么一回事。他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是什么好爸爸。

刘小军刚丢那几天,他翻遍附近的烂尾楼、沟渠、垃圾箱、车辆、楼顶。他以为儿子就在哪棵树下睡觉,或是和家里玩捉迷藏。

又过了几天,他常常在熟悉的街道上骑着自行车一脸茫然,以为自己迷了路。因为他想不起来是刚刚出门去找人,还是找了人要回家去。

他在半夜里起身,挨家挨户地用耳朵挨墙根贴着,听听大家有没有说到孩子。有时他凭直觉在深夜里跑,在路口处随意转弯,想跑上一夜,却又摔倒在地,回家。

即使知道可能被骗了,他还是在和绑匪约定的环岛等了一天一夜。

他记得,刘小军会一个人蹲在河边看水里的小鱼小虾,贴着电线杆听里面电流嗡嗡的声音。所以他直接从环岛那里走出来,走遍了附近的河流和电线杆,又走了一天一夜。

说实话,他一点也不恨张大鹏警官,因为这个警官虽然火气大,脾气爆,但比其他糊弄事的警察强得多。

他甚至连抢走小军的人都不恨了。

如果能够重来一次,他愿意抛弃所有,重新来过。

他和聂辰的关系一度改善。因为他们仅能在彼此眼中找到对于刘小军的爱和回忆。

可聂辰受不了了。

她说要回娘家住几天。

走之前,刘东很客气地对聂辰说你回家也跟爸妈商量一下,咱们是不是,再要一个?

张大鹏被刘东揍的时候没还手,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可能是个坏人,不是一个真正的好警察。

如今发生了跳楼事件,他更是彻底认定这一点我就是个混蛋。

教会他这一点的是死去的聂辰。她生前总是沉默,没多少机会说话,长了一张被欺负的脸。直到死去,才被张大鹏想起了名字,发现这女人原来有异样。

聂辰死掉的一瞬间,在张大鹏的脑海里、心里活了下来。

现在,找到她失踪的孩子,成了混蛋神探张大鹏的义务。

而他的报应,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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