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聊斋志异·夜叉国》夜叉岛

灵异故事 2023-03-25 15:30www.nkfx.cn灵异事件

徐生猛地睁开眼睛,船身轻轻摇晃,阳光刺入眼帘,他的身体本能地一紧,接着稍稍放松下来,脊背重新贴回湿漉漉的床榻,强烈的疲倦接踵而至,他忍不住想要再度阖目睡去。

康熙二十二年,台湾收复,同年十月,诏令海禁废除。中断近三十年的市舶重新开通,闽粤一带的市面立即热闹起来,大批商贾嗅到了铜钱的味道,开锚出海,一头扎进那万仞波涛讨取富贵。

徐生原是个读书人,天资有限,科场困顿十余年,消磨尽了抱负,迫于生计,不得不着眼现实,弃文从商。

他早年跟人出海,后来索性自己弄了条小船,跑一跑就近的路线。他泛海为贾的时间其实已然不短,只是一向顺风顺水,直到昨夜,他才真正领教到「海客乘天风,将船远行役」的凶险。骤然而至的风暴几度把他送到鬼门关前,大海像被激怒失控的巨人,不断掀起滔天巨浪,疯狂的试图撕碎他的小船。

一夜拼命相搏,徐生钢牙咬碎,硬是用那双曾经只会舞笔弄墨的文弱手臂撑持着,没让船只打翻。待到黎明日出,风流云散,他明知已经远远偏离了航线,可是精疲力尽,实在支撑不住,跌跌撞撞倒在为海水浸透的榻上,沉沉睡去,任凭船只自行漂流。

此刻他终于醒来了,他必须立即判断方位转舵回航。他奋力抵抗睡意,挣脱遍布全身的彻骨酸痛,呻吟着起身,走出船舱,入目所见,令他几乎不敢相信眼睛,忍不住跪了下来,感激上苍保佑。

绿木葱茏,翠屏参天,一座危石棱嶒的断崖高高耸立,风催潮击,怒吼如雷,时有三五海鸟惊啼而过,掠壁回翔。山脚下草木芃芃,绵延起伏,望之不尽。

没想到一夜漂流,竟然漂回了陆地!

徐生满心是劫后余生的喜悦,精神抖擞地操纵船只,小心避开滩涂乱石,靠岸植缆。他从未到过这处海岸,看这样子似乎十分荒凉,恐怕距市镇还远,因此特意带了干粮、腊肉,打算多走几程。

登岸一看,林密山幽,全无人迹。他辨着方向,摸索着走了半日,来到一个山谷,两侧崖壁布满圆圆的洞口,都有六七尺阔,密密麻麻,有如蜂房。徐生看得奇怪,心想造物之奇,真是鬼斧神工,山壁之上竟能形成这许多圆圆的洞穴,倒似人力打通的一般。

一路看,一路走,不觉靠近一个洞窟之下,仰首细听,内中隐有人声。徐生大喜,果然是人类的居所!奋力爬到洞口向里一看,只见两个人形的东西蹲在地上,全身赤裸,长发披散,正徒手劈一头死鹿,又坚又韧的鹿肉随手嗤嗤撕裂,如同撕纸,撕下就塞进嘴巴大嚼,吃得血沫淋漓。

徐生哪里料得到会是这样一幕?登时魂飞魄散,亟亟欲往下溜,踩得沙石滑落。两个怪物听见动静,齐齐转头,四只眼睛绿光闪动,呼的飞扑而出。徐生才溜了一步,只觉肩臂剧痛,身子凌空飞起,被怪物抓着扔进洞中,狠狠撞上石壁,跌在地上,尘土灌入眼耳口鼻,四肢百骸几欲断折。

怪物唧唧啊啊急鸣一阵,一把扯开徐生的衣衫,揪起他的辫子,似乎打算拔毛剥皮,撕来生吃了。徐生已经毫无抵抗的能力,这时,他背后的小包袱散落开来,噗地衰落,面饼、肉干撒了一地。一只怪物瞧见,先不忙去撕徐生,拾起肉干,送到鼻端闻闻,试着咬了一口,唧唧大叫,狂噬而尽。另一个怪物忙丢下徐生,去抢包袱中的东西,你争我夺,须臾分食一空。再去翻徐生身上,见空空如也,不禁大怒,伸出刀锋般的利爪,箍在徐生肩臂上,抓得他痛入心肺,大叫道:船上还有!放开我,我去拿就是!怪物哪里听得懂,牢牢按着他不放,森森利齿,凑近脸前,喷出浓烈的腐臭气。徐生唯恐它们不耐烦起来,照自己喉咙啃上一口,忙拿手比划,指指船只的方向,指指死鹿,又指指嘴巴。比划半天,怪物仿佛终于明白了,押着他出洞,一径来到船上。

船中干粮所剩无几,徐生寻思,这点存粮如何够填它们欲壑,少时吃完,岂不是又要吃我?瞥眼看见翻倒的锅子,心思一动,直接搬了炊具、火石之类,回到洞中,燃起柴火,将那半头鹿加些海水满满煮了一锅。他烹饪功夫着实平庸的紧,手边更没有什么佐料,但两个怪物从未吃过熟食,鹿肉入口,香得两眼放光,也顾不得烫手,连汤带肉一扫而尽,恨不得把锅子都啃来吃了。这一顿吃得心满意足,后半日果然没再打吃徐生的主意。到了夜里,却推巨石堵在洞口,防徐生逃走。徐生忧惧不已,抱着膝盖蜷缩在腥臭污秽的洞窟角落,撑着眼皮,战战兢兢,直挨到天亮。

天亮后,两个怪物出洞而去,临去之前,照旧推巨石堵死洞口。徐生等了一阵,估计怪物走得远了,忙起身去推那石头,却纹丝不动。正急的团团转,苦思良策之时,洞外怪声杂沓,两个怪物已经回转,其中之一肩上扛着头死鹿,往地下一抛,唧唧尖叫喝令徐生烹调。徐生无法,只好剥皮脔割,一连煮了几锅,才将那整一头鹿煮尽。怪物大喜,站在洞口引吭长啸,霎时间山谷中啸声此起彼伏,呼应不绝。俄而黑影闪动,一群怪物窜了进来,共蹲在一处,捧肉大啖,吃得怪叫连连,状极欢愉。徐生见此辈皆手足极长,爪牙锋利如刀,皮肤干瘪粗糙,火吻电眸,像极了画里的修罗夜叉,想起古人说部中「夜叉城」的传说,心想难道自己竟漂流到了一个夜叉岛上?

惊疑未定,几个夜叉忽然扯过锅子摔在地上,嗓子间发出尖厉难听的声音,似乎有所不满。徐生吓得面如土色,不知它们为什么生气。好在众夜叉只管相对乱叫,并未找他的麻烦,吃饱之后,自行散去。

没隔几天,有夜叉背了口大铁锅来,锈迹斑斑,似是积年之物。众夜叉便丢了徐生那口锅子,令他改用大锅煮肉。徐生隐隐猜到,前日夜叉不满,多半是嫌原来那口锅太小。

由于换了大锅的缘故,这天夜叉们纷纷携来猎物,鹿、狼、山獾、麂子,兽尸山积,堆满一洞。腥臊臭气令人窒息,徐生叫苦不迭,硬着头皮剥洗烧水,满满煮了一大锅。群怪大宴,吃到尽兴时,破天荒的招呼徐生过去,围锅同吃,席间不断向他大声尖叫,桀桀怪笑,仿佛颇为嘉许。

有了这共饭之谊,夜叉对待徐生的态度逐渐改观,从此食则同食,寝则不再巨石封洞,任他自由出入。然而徐生顾忌夜叉的凶恶,加上风向不对,始终不敢逃走。

荒山无日月,徐生也不知在这山谷中住了多久,日日与夜叉杂处,听其声音,观其举止,慢慢也听得懂它们叫声的意思了,有时自己试着模仿,同夜叉对话,竟毫无窒碍。众夜叉越发高兴,更拿他当成同类看待。忽一日,洞中来了个身材略小的夜叉,胸前隆起,一望而知是个雌性。徐生第一次见到母夜叉,不由好奇,多看了几眼。母夜叉见状,好似十分欢喜,一把抱住徐生拽倒,叉开两股,紧紧盘着他的腰,向上猛顶。其余众夜叉大笑,离洞而去,独留徐生被那母夜叉扒光蹂躏。

徐生得了夜叉为妻,倒也不大寂寞了,每天询问妻子族群中事,多是闻所未闻之奇。一天,众夜叉早早起身,都取出一串大珍珠挂在颈上,寂寂出洞,一反平日的喧哗。夜叉首领特意赶来,嘱咐徐生道:今日天王将至,多煮些肉。母夜叉道:我的丈夫还没有「骨突子」。首领便令众夜叉各摘下五粒珍珠,交给母夜叉,母夜叉亦从自己项链上摘下十粒,一并用野苎麻串起,替徐生戴好。徐生久历阛阓,颇识珍宝,见那珍珠质地之佳,无不堪称极品,一珠之价,不下百金,若将这一整串都拿到广州城变卖了,子子孙孙岂不是可以衣食无忧?

正捧着项链出神,母夜叉猛推一把,催他快快煮肉,耽搁不得。徐生见夜叉们郑重其事的模样,知道必有大事要发生,赶紧切割烧水,直忙到中午才得停当。母夜叉早等的焦躁不耐,拉他出洞飞奔,一直来到山谷尽头。

徐生从未到过此地,抬头望去,只见藤树掩映中,山壁凹陷,形成了一个数亩见方,形如殿堂的巨型空间。正中有方大石,平滑如几,四圈俱置石座,上首最大的石座上蒙着厚厚的豹皮,其余则是鹿皮。几十个夜叉都坐在座上,上首那豹皮座却空着。

僵坐半晌,忽然大风扬尘,众夜叉慌忙起身奔出。徐生也给母夜叉拽了出去,茫茫然举目四顾,蓦地里天光一暗,一只足有三人高的巨型夜叉,如黑云般般疾掠而来,径直坐入那豹皮座中。众夜叉低头躬身,默然跟进,东西列作两排,双臂交叉,向那巨兽恭敬行礼。巨兽举起镰刀似的指甲一一点数,身子向前一探,胸肺挤出一声厉啸,徐生猛不防吓了一跳,震得耳膜生疼,却也听明白了这一声的意思是问:你们族群都来了吗?众夜叉忙诺诺连声的答应着。巨兽一眼看见徐生,利爪一指,问道:这是什么东西!众夜叉噤不敢答,徐生见那一挥手就能将自己劈成两爿的指甲悬在眼前,也吓得呆了。静默之中,忽听母夜叉道:这是我丈夫!巨兽听得这一声,脸上露出惊奇之色,喉头咕咕怪笑。众夜叉见「天王」并不生气,也纷纷替徐生说话,称赞他烹调精美。当即便有两个夜叉抬了大锅的炖肉奔来,洞中顿时香气弥漫,巨兽嗅到肉香,馋涎长流,猛地夺过锅子举爪捞起狂啖,须臾吃下半锅,连声叫好,令众夜叉今后时常供应。接着问徐生道:你的骨突子为什么这样短?众夜叉道:他是新来的,尚未准备。巨兽便从自己项上拽下珠串,摘了十颗珍珠交给徐生,俱都圆如弹丸,异常硕大,彩光照人,众夜叉见了,无不艳羡。母夜叉忙伸手接过,替徐生串好,暗暗捅一捅徐生,徐生反应过来,学着模样叉手答谢。巨兽好像也不怎么在意,打了个饱嗝,离座而去,其疾如飞,眨眼不见。

光阴骖骖,转眼过了四年,母夜叉为徐生产下一胞三胎,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模样皆不类其母,竟似人类婴儿。众夜叉都不曾见过这样粉嘟嘟的可爱婴孩,莫不钟爱逾常,一有空闲,便去逗弄。

一天,众夜叉群出狩猎,留徐生洞中独坐,忽然瑟的一响,跳进一个陌生夜叉,身材娇小,胸前隆起,也是个雌性。徐生刚问得一句:做什么?那夜叉合身便扑,按倒徐生,捏着他的下体往自己胯下强塞。徐生大骇,伸手去推,然而一则力量本就不及,再则要害捏在人家手里,不敢发力。眼看那夜叉即将得手,猛听一声怒吼,徐生妻子狂冲而入,将那夜叉狠狠撞飞,两个母夜叉撕打成一团。徐生顾不得下体疼痛,忙抱起三个大睁着眼睛坐在那里吃吃而笑的孩子躲开。这时众夜叉陆续归洞,将双雌扯劝开来,那陌生母夜叉脸上鲜血淋漓,一只耳朵都被咬掉了。

发生了这么件事,妻子深恐徐生被别的母夜叉占了便宜去,从此不再出猎,日夜守在徐生和子女身边,须臾不离。徐生便教她生火炖肉,教子女学语。三个孩子与人类无异,学语甚快,而身手矫捷,力大无穷,三岁时便奔山越涧,如履坦途,则为人类远远不及。

一日母夜叉带了一子一女出洞,半日未归,忽而北风大作。徐生站在洞口,望着天上缕缕白云向北飞去,搁置已久的思乡之情蓦地涌上心头,万般凄恻化成泪水,点点滴落。儿子已经颇为懂事,见父亲神色有异,走过来搂着他的脖子。徐生蹲下身摸摸儿子脑袋,心想:我在此间受困一辈子便也罢了,难道我的儿子竟也要在这蛮貊之乡,与终生与野人为伍么?此念一起,如同惊雷贯穿全身神经,他浑身剧震,毫不迟疑地抱起儿子疾望海岸奔去。

那条船泊靠七年,生满野蔓,好在船体并未老化腐朽,钉榫桅樯依然牢固。徐生回首看看山谷的方向,狠下心肠,把儿子抱到船上,推船下水,不理儿子要妈妈的哭喊,鼓起帆篷,乘风北航。那天海风极劲,只一昼夜,送船抵岸。衣衫褴褛的徐生抱出熟睡的儿子,再见故乡风物,直似再世为人,不禁悲从中来,泪流满面。

家中人物已然凋零殆尽,昔日故人,走的走,亡的亡,故居房舍也破败不堪。徐生辗转找到一个从前的朋友,此人已成了当地的富商,惊闻徐生这七年的行踪,诧异无已。徐生托他转卖了两颗珍珠,得银千两,乃重起屋宇,购田置地,并请了个西宾来教儿子念书。

此子是徐生长子,取名徐彪,生而粗莽好斗,不喜读书。十四五岁时,已有百钧之力,一日在街上同一群绿营官兵起了冲突,以一当十,赤手空拳把那群兵勇打得满地找牙。正巧广州将军乘舆路过,见之大奇,召入府中问他,愿不愿投效戎行,到军中拼个富贵?

徐彪倒不在乎什么富贵不富贵,听见有架可打,却深孚所好,当即一口答应。其时边关不靖,盗贼蜂起,徐彪上了战场,如鱼得水,三年出生入死,积功升至副将。

却说这年有个商人出海,遭遇风暴,也吹到了夜叉岛边。他在船上东张西望,远远望见一个少年,赤身跣足,独自站在礁石之上极目远眺。商人大喜高呼,泊靠了船只,一路奔走过去。那少年听见呼声面露惊色,操着不甚纯正的粤音急道:别喊!你不要命了!

商人益发惊喜,忙问:这是何处,听足下的口音,竟是同乡?在下昨天夜里遇到风暴,本来以为

少年见他叽叽呱呱说个不停,恼将起来,一把掩上他的嘴巴,合身抱起,拖进一个小石窟。商人大惧,少年道:你不用怕,我不会吃你,但若给岛上其他人发现,就要把你煮来吃了。商人吓得脸色发白,不知他这话是真是假。少年向洞外看看,又道:这里很安全,没人会发现你。你是从哪里来的?商人据实说了,少年想了想,道:我父亲也是你们那里的人。商人奇道:令尊名讳怎么称呼?少年睁着眼睛,听不懂这话。商人换了种说法问道:你父亲姓什么,叫什么?少年道:姓徐。

商人猛然想起徐生泛海,遇夜叉成婚生子的传说,这故事在当地极其有名,他所知甚详,难道自己竟然也流落到了那个食人生番群聚的恶魔岛?想到此处,全身战栗,忙欢颜强笑道:原来是贤侄!我、我认得令尊我认得你父亲的!我们是极要好的朋友!你还有个兄弟,随你父亲在广州,是也不是?

少年脸现喜色,点头道:那是我哥哥,三岁那年,父亲带着哥哥走了,把我和妈妈、妹妹留在这里。

商人道:尊兄你哥哥如今是威风赫赫的协台不不,是将军!富贵无比!

少年问道:什么是将军?

就是大官。

少年茫然道:什么是大官?

商人寻思,这少年与世隔绝,中土的事情一概不懂,需说得再直白些,因道:大官就是,嗯住最大的房子,吃最好的饭菜,娶最漂亮的姑娘,有成千上万人听从指挥,叫他们做什么,他们便做什么,决不敢违拗。

少年听得怔怔出神,半天开口不得。商人没察觉少年的异样,接着道:你父亲、哥哥既都在广州,你何不前去投奔?少年道:我也久有此意,只是母亲言谈形貌,与我们不同,若带她前往,恐怕被你我的同类残害,若留她在此,又不能相舍。摇头叹气一阵,道:你躲在这里,不要出声,等北风起时,我来送你走。言迄离去,少顷带来些鹿肉给商人充饥。

商人在洞里藏了小半年,这洞口荆棘茂草,遮蔽隐秘,倒一直没被发现。他有时稍稍把脑袋探出洞去,见到远山中有人形怪物腾跃如飞,知道那就是食人「夜叉」,忙吓得缩回进去,再也不敢稍动,半年以来,竟不曾出洞口一步。

一日清晨,北风策策,天边沉重的黯青色尚未褪去,少年忽至,唤醒商人道:北风已起,这就逃吧!商人大喜,跟在少年身后,轻手轻脚奔到船上,接过少年递来的鹿肉,问道:何不随我同去,寻你父兄?少年略略踌躇,颓然道:母亲妹妹还在这里,我不能走。你见了我父亲、哥哥,告诉他们,来接我们离开。商人答应着,殷殷作别,挂帆而去。

回到广州,先去拜见徐彪父子,备言半年来的经历,并转述那少年的嘱托。徐彪听了,抚膺大哭,当天便禀明上司,带了两个侍卫,寻船出海。然而其时正值逆风之季,船阻海上,颠簸半月之久,仍不能达。四望无涯,咫尺迷闷,徐彪脾气上来,指天骂海,咆哮不休,几乎将那船也拆了。忽而狂风陡起,巨浪如山,船只给高高抛起,扣翻水中,徐彪仗着力大身轻,死死抱住一片船板,随着惊涛骇浪上下浮沉。

不知在海里泡了多久,泡的意识模糊,隐隐觉得身子一轻,有东西抓着他的衣领,在海面上疾行。未几,身体触到陆地,他吐出几口海水,睁眼一看,见到一个夜叉湿淋淋的背影,正拖着自己往一座秃山上行进。徐彪奋力鼓动胸肺,发出尖啼,那夜叉吃了一惊,回过头来,以啼声回应道:你是谁,怎会我们的语言?徐彪说了自己的来历,告以欲往,夜叉道:此处是毒龙岛,离你要去的地方隔着八千里之遥。见徐彪怅然不乐,那夜叉又道:既属同类,我送你一程也无妨。引徐彪来到一处海湾,乱石滩上稀稀落落搁浅着几艘船,有新有旧,大小不一。徐彪知道,这必是流落至此的商旅之物,而不幸的乘客们自然早已为夜叉分食。

徐彪挑了一艘轻便而相对完好的船只,夜叉道:你只管上船,我来助你行驶。纵身跃入大海,推动徐彪的小艇箭一般疾驰,速度之快,百倍奔马,只一夜功夫,故乡那爿矗立海岸的巨大断崖已经遥遥在望。

再隔片刻,徐彪忽然发现岸边礁石上立有人类,胸膛猛跳:这岛上的人类,不是弟弟,就是妹妹!一念未歇,船已靠岸。徐彪跃上礁石,那少年转身过来,一张同他长相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上满是惊愕。刹那之间,灵犀一点,两人心意霍然连通,同时抢上数步,紧紧抱在一处失声痛哭。

徐彪首先惊觉过来,问起母亲和妹妹,少年道:俱都安健,尚在洞中。徐彪便欲前往相见,少年拦住道:还是我悄悄带她们过来的好。仓忙便去。徐彪这才想起尚未谢过那送他前来的夜叉,一回身,但见夜潮击岸,杳无人踪,漫天星斗之下,唯有远远海面上一缕轻漪,迅速逸去。

猎猎海风灌满衣袍,徐彪凝视着天边西沉的圆月,热血澎湃,忽听足音轻轻,三条影子跳上礁石,母子兄妹,十六年后再行相见,真仿如隔世。四人又哭一阵,徐彪坚请母亲随他回去,母亲犹豫道:恐怕被异类欺凌。徐彪道:母亲勿须担心,儿子在中土有权有势,没人敢欺负咱们。弟弟妹妹也从旁敦劝,母亲虽然顾忌,但三个孩子去意坚决,她又岂能独自留在岛上?其时北风正急,四人乘了那艘小艇,波如箭激,三日抵岸。

徐彪解下衣衫裤子,分给母亲弟妹穿了,但母亲形貌毕竟太过古怪,上岸之后,还是吓坏了不少路人。好容易进得家门,徐生闻声奔出,见到久别的妻子、子女,放声嚎啕,老二和女儿也抱着父亲脖子大哭。没哭得几声,母夜叉厉声大吼,咆哮连连,原来是在骂徐生无情无义,不告而别。徐生有愧于心,不敢驳诘,老老实实垂手恭立,耳听那熟悉又陌生的叫声,回首前尘,感慨万千,泪水簌簌而下。

待安顿已毕,府中伺候的奴仆、丫头都来参拜主母,见了恶鬼似的母夜叉,无不瑟瑟发抖。徐彪寻思,母亲总是这样,也不是个体统,于是劝母亲说话,穿衣吃饭,各样基本的仪节,也请父亲慢慢教了一些。母亲和妹妹原先在山中自在惯了,穿不住太太小姐的衣衫,平日便着男装。只是像妹妹这样的女孩,实在没人敢娶,徐彪为此颇伤脑筋。正好部下有个姓袁的守备妻子新丧,徐彪逮到机会,拿出长官架子,硬逼着他娶了妹妹。妹妹练就一手左右开弓的神箭,百步之外张弓射鸟,应弦必落。那袁守备有了这位强大的外助,每次出征,都要带妻子同往,靠着妻子保驾,屡立奇功,平平安安升至副总兵。

二郎的秉性则与徐彪不同,虽然一般的喜欢弓马骑射,但并不讨厌读书作文,经史文章,一览成诵。徐彪便延请老师,在家授了他两年书。这年静极思动,报名去考武举,结果四试联捷,金殿传胪,钦点为武进士。三十四岁那年挂印出征,母亲放心不下,自愿作了儿子亲兵,每临巨敌,辄擐甲执锐,亲自上阵,所向莫不披靡。母子并肩厮杀,立下赫赫功勋,捷奏龙廷,天子闻而大悦,以为绝世佳话,御笔降旨,钦赐诰命夫人。

蒲松龄《聊斋志异夜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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