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武回国后的悲剧:自己被免职,儿子被送上刑
汉昭帝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春天,出使匈奴十九年的苏武终于回到了他日思夜梦的长安,离开时正值壮年,归来时却是须发皆白、步履蹒跚,见之者无不感叹。
苏武回朝的第一件事,是到茂陵隆重地祭奠汉武帝,因为他当年是奉武帝之命出使的,所以要去向武帝“述职”。述职回来,昭帝论功行赏,封苏武为主管外交事务的典属国,并赏赐大量钱财、田地,苏武算是苦尽甘来了。
遗憾的是,苏家此时已是人丁稀少。苏武还在匈奴牧羊时,降将李陵曾去替单于劝降。李陵告知苏武他家的情况母亲已死,哥哥苏嘉、弟弟苏贤都因小过错而被逼自杀,妻子已改嫁,家里只剩两个妹妹、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十几年没有音讯,不知道是死是活……传递了这些令人绝望的信息之后,李陵趁势劝苏武投降,他说“人生如朝露般短暂,何必长久地折磨自己呢?”苏武虽难过哽咽,但仍坚守气节,宁死不降,倒令李陵羞愧万分。
苏武这次回来,他的妹妹和女儿情况如何,史书没有记载,但他的儿子苏元还在,这对苏武而言是一个莫大的安慰,但他没有想到,仅仅一年之后,父子俩就卷入一场权力争斗的漩涡之中。
争斗的一方是大将军霍光,另一方是左将军上官桀和他的儿子车骑将军上官安,上官父子还联络了盖长公主、御史大夫桑弘羊及燕王刘旦这几个实力派盟友。他们计划杀霍光、废昭帝,立燕王为帝。阴谋暴露后,上官父子、桑弘羊被灭族,盖长公主、燕王自杀,朝廷穷究他们的同谋,事情牵连到苏武父子。
苏武平素与上官桀、桑弘羊交好,燕王在诋毁霍光的奏疏中又屡次为苏武官职轻微叫屈,再加上苏元与上官安也是密友,这已是嫌疑重重了。更要命的是,苏元还被指控参与了上官安的阴谋,结果他遭到逮捕,被作为叛党的同谋处决了。
当年,苏武在北海之滨牧羊,冬天没吃没喝,饿了只能掘鼠洞里的草籽为食,渴了就抓把雪填在嘴里,忍受着非人的折磨,终于等到了回归故土的那一天。这条铁骨铮铮的汉子,战胜了匈奴人无数次的威逼利诱,战胜了异域艰苦的生存环境,甚至战胜了家破人亡的怨愤之心,支撑这个人的精神力量,该是何等强大啊!
可是这一次,苏武却连挣扎的力量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阔别十九年、聚首不过一年的儿子走上刑场。不久,他本人也被免官。
权力斗争的逻辑是成王败寇,再大的功劳、名望,都不能成为“免死牌”,这是专制社会的一条“明规则”。不了解这一规则,注定难逃厄运,而了解这一规则,也未必能逃脱厄运,这就是权力场的恐怖之处。
这样的事例数不胜数,仅苏武之前的西汉大功臣,死于非命就有韩信、晁错、周亚夫、主父偃、桑弘羊等等。和这些人相比,苏武已经是幸运的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英雄流血又流泪,这可能是苏武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从这令人沮丧的黑暗中,我们还是能看到光明的一面。
事实上,因苏武父子和上官桀父子走得太近,若换做旁人,本无可能逃脱牢狱之灾,而负责审案的廷尉确实也曾上奏朝廷,请求逮捕苏武,但霍光明智地把这个奏章压了下来,只是避重就轻地免了他的职。
几年后,昭帝驾崩,遗言中还不忘提及苏武的功劳。宣帝时,因卫将军张安世的推荐,苏武得以恢复官职。宣帝可怜苏武老来无子,曾问大臣们,苏武在匈奴那么长时间,难道没有生子?这一问还真问着了,原来苏武在匈奴时也娶了一个妻子,生下个儿子叫苏通国。宣帝得知这一情况,立即派使者去将苏通国赎了回来,任命为郎官,让苏武得以老有所养。
苏武以八十多岁的高龄,病逝于宣帝神爵二年(公元前60年)。九年后,即甘露三年(公元前51年),匈奴呼韩邪单于来长安朝拜汉宣帝,这可是西汉历史上的一件盛事。事后,宣帝追思功臣,令画师在麒麟阁上为十一名大功臣画像,苏武即名列其中。
历史是残酷的,但残酷中带有温情。
历史是黑暗的,但黑暗中蕴含光明。
出使匈奴的十九年中,苏武将人性中坚韧顽强、无私无畏的一面展现到了极致,成为志士仁人的楷模,流芳千古。回朝后的二十一年中,尽管苏武始终官位不高,还一度被牵连进谋反大案,但他的功德从未被人忽视。昭帝、宣帝屡次嘉奖他,霍光压下弹劾他的奏章,张安世推荐他复职,其他亲贵大臣,如皇后父亲平恩侯许伯、丞相魏相、御史大夫丙吉等人,毕生都对他礼敬有加。这又让我们看到了人性中柔软、温情的一面。
苏武的一生给我们最大的启示是什么?套用海明威的一句名言,我们或许可以这么说
“这个世界虽然并不美好,但还值得我们为之奋斗。
战争公共物品与民众的生产积极性
人类社会最初主要的公共物品并非法庭、灯塔或其他公共设施,而是战争。《左传》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是对内的公共物品,“戎”则是对外的公共物品。即使被认为是孕育了中华文化的周族,据钱穆先生说,最初也只是一个武装集团。一般的公共物品有较好较坏之分,可有多种结果;而战争这种公共物品一般只有两种结果,战胜或战败。战胜则扩张领土、掠得财宝和奴役他族;战败则丧失生命或自由,财宝被掠,土地被占。
所以政府本身的强制性,是因战争的强制性。如果不想被敌人强制,就要强制自己。这也许是政府这种强制性组织出现的最早的原因。组织资源以进行战争就只能采取强制性的手段,如规定民众有服兵役的义务和征税。早期的税赋主要用于战争,可以从“赋”字的结构看出。右边的“武”字已经说明其目的,左边的“贝”字则指货币。《汉书·邢法志》说“税以足食,赋以足兵。”
对于普通民众来说,兵役和纳税的含义,就是从自己拥有的资源中拿出一部分用于战争。这一部分如果太少,投入战争的资源不足以战胜敌方,则会因战败而遭受重大损失;如果太多,就需要民众在自己的资源中拿出更多的份额用于战争。但当这个比例过大时,民众的经济自由就会受到侵犯,他们也没有积极性去进行生产活动,他们的收入会减少,作为民众收入一部分的战争所需资源也会减少。这也可能最终导致战争的失败。
所以,在理论上,有一个将资源用于战争的最佳比率,如果都换算成货币,就可称之为最佳税率。,在人类社会发展初期,找到这一最佳税率相当困难,这需要相当长时间的探索。税率往往在“太少”和“太多”之间徘徊。在外无强敌,威胁尚远时,一个社会可能会采取较低的税率;但当大敌当前,威胁迫近时,就可能采取较高的税率。
并且,组织资源投入战争的政府并非只是提供公共服务,它有着自己的利益。如果从民众那里征得的税赋高于用于战争的花销时,就会有盈余,这一盈余就会归组成政府的政治集团享用。因而,借用民众对敌人的恐惧,更有可能获得更多的税赋,从中获得更多的盈余,也许是不少组成政府的政治集团的一种短期倾向。当这个政治集团的领导人物有着长期眼光时,他们会抑制征重税的倾向。
在一个社会中,有一些集团更有优势提供进行战争的资源,他们就更喜欢战争,也更喜欢由战争的原因而向民众征收更多的财富。这些集团即使在政府内部,也与作为一个整体的政府不同,他们并不考虑从长期看提高税率是否压抑了民众的生产积极性,阻碍了社会的繁荣,和动摇了政治集团的政治基础,只是借战争之名从政府和社会中获得更多的私利,因而这种集团所推动的高税率还存在着一种利益刚性,使之不易更改。
《盐铁论》一个汉代的例子
在西汉初年,汉朝实力较弱,如果为抵御匈奴而提高税率,则可能因压抑民众的生产积极性而不能使社会迅速繁荣起来,也就没有实力基础对抗匈奴。因而,当时的政治领导人,从吕后到文帝和景帝很明智地以向匈奴示弱,或用和亲的方式使匈奴减少对内地的侵扰,实行较低的税率。在那时,田赋曾降低到三十税一的水平。在以低税率为核心的“与民休息”的政策下,西汉社会迅速从秦末战争中恢复起来,并积累了大量财富。这为后来汉武帝反击匈奴的战争奠定了物质基础。
到了武帝时期,虽然社会已很繁荣,但税率仍是文景时期制定的,仍不能支持主动出击进攻匈奴的资源所需。这时出了一个桑弘羊,提出了盐铁官营及其他聚财的建议,为汉武帝北伐匈奴解决了一时之需。盐铁官营一方面有“与民争利”之嫌,而且造就了一个靠盐铁官营牟利的官僚垄断集团。这个集团一旦出现,就有了不同于汉王朝的利益的自身的利益。这一集团也更为“好战”。在他们的支持下,汉武帝后来的战争已经不是为抵御匈奴,而是为了炫耀武力,甚至是为了掠夺(如汗血宝马)。
在这一背景下,就出现了《盐铁论》记载的大辩论。“贤良”“文学”批评以盐铁官营为主的一系列政策侵害了民众的利益,而“御史”“大夫”则以抵御匈奴为之辩。贤良文学们指出,官营盐铁的产品质量低、品种少和价格高;而以桑弘羊为首的官僚垄断集团借盐铁官营以牟私利。对于大夫们提出的所谓“抵御匈奴”的理由,贤良文学们反驳说,如果朝廷能够示以仁义,天下将会近者悦,远者来。
从汉朝廷的决策机制来看,不能说关于盐铁官营的辩论会直接影响政策和制度,,这一辩论反映了盐铁官营带来的问题,即用于战争的资源比例过大的问题,以及借助于盐铁官营而获得垄断利润的利益集团的问题。如果盐铁官营只是一个短期政策,为解决出击匈奴的一时之需,民众可以理解和忍受。问题是,当打击匈奴已取得了决定性胜利,威胁已经减少,再要继续进行大规模战争就无太大必要;如果不是为了防御,而是为了扩张和掠夺,战争就只有负面意义。为了这样的战争再维持盐铁官营,让社会和民众继续付出较大的代价,就不能继续得到理解和容忍。
实际上,汉武帝晚期已对自己的穷兵黩武有所悔悟,发布了“轮台罪己诏”,不再进行大规模战争。其后汉朝廷虽然还在继续打击匈奴的战略,但不再进行与保卫中原安全无关的战争。用于防御的资源也会减少。在这时,继续实行盐铁官营就显得更无必要。反过来,盐铁官营利益流向何处,就更惹人关注。桑弘羊不仅是提出盐铁官营政策的人,而且是具体实施的人。他作为“洛阳贾人之子”,深谙商业之道,更知垄断之利,曾“尽管天下盐铁”(司马迁)。盐铁官营为汉王朝筹措军费的功能减弱,则其为桑弘羊等利益集团带来滚滚利润的事实就更为凸显。因而成为贤良文学们罢盐铁官营主张的主要理由之一。后来桑弘羊为了将自己的垄断之利传给后人而参与了宫廷政变,败露后被杀,则说明了,汉王朝的政治结构保证了其政治领导人不想为了一个利益集团而葬送自己的江山。汉王朝的生命由此得到了延续。
徐复观对《盐铁论》的思想梳理
从今天的角度来看《盐铁论》,虽然御史大夫们有明显的倾向贬抑儒家,但如徐复观先生所指出的那样,他们与贤良文学们一样引用儒家资源,尤其是孔子的话,来为自己的主张辩护。反过来,因在辩论之中,即使遵循儒家主张的人也表达得不那么纯粹。这使得一般读者不太容易辨清双方的主张究竟是什么。
从经典来看,儒家一贯主张经济自由主义。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是很著名的哲学表达。由于遵从自然被认为会有善的结果,将此认识推向极端,就出现了一个儒家的分支,即由陈亮和叶适所代表的浙东学派,相信“功到成处,便是有德”。儒家主流的经济思想,应该是以朱熹为代表。他与陈亮之间只有一点小小的但非常重要的区别,即不认为仁义在所有的时候都会带来事功“固是得道义功利自至,有得道义而功利不至者”。(转引自束景南《朱子大传》,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595页~625页)这从今天看来是对的,因为我们已经知道市场也有失灵的时候。
所以,在儒家主流看来,“义”不都对应着“利”,所以必须超越利;尤其是那些政治精英和文化精英更应如此。因为从整个社会角度看,不需要人人讲“义”,只要有一部分人讲义就行了。因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市场是有效运转的,大多数人按照看不见的手的指引,去追逐自己的利益,就会带来社会繁荣。市场失灵的情况是很少的。况且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能力超越功利。所以对一般民众,儒家承认和保护他们追求利益的权利,而对政治统治集团和文化精英,则有超越功利的要求。
由此可以理解儒家话语的更深内涵。由于儒家精英的说服对象主要是政治统治集团,所以向他们谈论这一主张时有着某种具体角度,如“因民之所利而利之”和“不与民争利”,是对政府讲的话。一方面,这是在保护民众的经济自由和权利;另一方面,是约束政治统治集团不要追求一般性的商业利益。所以儒家又强调“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强调“重本抑末”。其中的“义”包括提供公共物品,获得税收方面的回报,所以是“以义为利”;而所谓“本”则是政府本分,“末”则是政府不当行为。简单地说,儒家对民讲“利”,对国讲“义”。
以对儒家经济思想深刻理解为基础,徐复观先生在其 “《盐铁论》中的政治社会文化问题”一文中对《盐铁论》中的两派思想进行了梳理。他明确指出,御史大夫们虽然引用了大量儒家经典,并非遵循儒家真精神。而文学贤良们引用儒家经典则是“原则性的”,即基本代表儒家主流思想的。这个判断是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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